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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學評論傢夏志清剛於2013年底逝世。（本報資料照片） 那時，我對夏志清先生的上海國語，還停留在時懂時猜的狀態。我們老少二人，走到九曲洞一線天處，夏先生忽然仰首大叫一聲：「真是張三入畫！」卻聽得我一頭霧水，隔瞭幾秒鐘，才笑著會過意來。原來他說的是「江山如畫」。
喜歡自誇，更喜歡誇人，中英文武功蓋世的文學批評泰鬥，心胸開闊的老頑童夏志清先生（1921～2013），過世瞭，海內外的被他捧過罵過的朋友敵人，同聲一哭。
〉〉林海音公館盛況
初識夏志清，時間是在一九八○年代初，地點是在純文學雜誌總編林海音先生的寓所。我那時住在敦化南路三五五巷一樓的水墨齋，距離林先生住的永春大廈，隻有一巷之隔，數步之遙。三五五巷位於敦化南路與忠孝東路之間，附近幾條巷子，當時住滿瞭詩人、文學傢與藝術傢，文化氣息，十分濃厚。藝文友朋之間的聚會，毫無疑問的，當然以熱心爽朗又好客的文壇大姐大林海音先生馬首是瞻，一呼百應，熱鬧非凡。
老北平何凡（夏承楹）、林海音伉儷，每次宴客，多半是以北方人隆重的餃子席為主，還有鬆脆的蔥油餅與滾燙的酸辣湯，佐以冷盤小菜，有時加上葡萄美酒，最適合多人聚餐，各自聊天的閒散雅集。宴會的常客有報紙副刊及文學出版社的主編，還有海內外的詩人、作傢、學者。八十年代前後，臺灣流行各種國際會議，海外名傢，不時訪臺，憑添瞭許多接風、送行的新知舊雨之會。我因為住得近，可以隨傳隨到，補缺填空，遂成瞭夏府餐會的常客。
那天傍晚，遲到十分鐘的我，剛進門換鞋，便聽到客廳內傳來燕窩禮盒推薦夏先生健朗的上海國語，夾雜著嘻笑聲。齊邦媛教授與琦君女士，已經在座，攝影傢王信小姐，正在忙著為大傢拍照。林先生從廚房走出來，招呼傭人替我拿餐盤，選用剛上桌的小菜。何凡先生則不時從書房溜出來一下，與客人打個照面，又匆忙溜瞭回去，鑽進書房去趕寫他每日見報的專欄：「玻璃墊上」。
〉〉鍋貼空檔互抬槓
我因為剛讀過夏先生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中文本（傳記文學社出版，1979），看瞭他長達二十頁的中文長序，天長地短，無所不寫，為自己的學術著作如此寫序，夏先生可謂空前，蔚為奇觀，真是性情中人，可以無所不談。於是，我想藉著與他坐在長沙發上，一起等待吃鍋貼的空檔，聊一聊我對馮文炳（廢名）的看法。
在西雅圖華大讀書的時候，我有一陣子專門研究周作人及《語絲》詩人作傢群，對馮氏的小說如《莫須有先生傳》、《莫須有先生作飛機以後》、《橋》、《竹林的故事》、《棗》、《桃園》，非常著迷，故爾想趁此良機，大大的為廢名打一個抱不平。
不料夏先生卻忽然劈頭對我說：「我是研究前期浪漫詩的，你的詩，有佈雷克（William Blake 1757～1827）的影子，與克萊佈（George Crabbe 1754～1832）不是一路，對不對，對不對，哈哈！難怪，難怪，你畫畫嘛！」好在我以前修過「奧古斯都時代詩」（Augustan poetry）與浪漫詩，知道英國自然田園詩從新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的轉變與差異。讀過湯姆森（James Thomson 1700～1748）的名作《四季》（Seasons），當然知道克萊佈寫實筆法的突破處。於是隻好順著他的思路說：「克萊佈好比范成大，他的《農村》（The Village）喜談耕稼之苦，但范成大卻不似克萊佈，他的《四時田園雜興》，能悲憤也能清逸，所謂「清新嫵媚」、「奔逸雋偉」兼而有之。我的看法是田園詩反映農傢苦也好，樂也罷，必須在藝術上精湛獨創，方能是詩。一味說教、訴苦、怨懟，以邀關心民瘼之譽，隻是機巧的「轉進」沽名，與莽撞的政治宣傳罷瞭，這種作品，時下俯拾即是，實在不堪聞問。
「對！對！」夏先生似乎無心細聽我的「宏論」，接下來話鋒一轉：「寫評論，還要搞詩的人來寫，才精彩入木，其他，唉呀，不行的，不行的，寫不進去的，搞不好還要鬧笑話的。」這時琦君女士笑嘻嘻的坐瞭過來，正要開口。一陣敲門聲響，一波新的客人來到，屋內的熱鬧，便一發不可收拾。
〉〉琦君不靠人傢捧
我看見夏先生與琦君，正聊得高興，便轉戰鍋貼去瞭。多年後，我才聽說他們二人，先前還有一段過節。事情大概是這樣的，一次夏先生高談忘情，自誇說：「我捧誰誰就紅。」一旁的琦君聽瞭，臉色一沉，反唇相譏說：「我從沒紅過，也沒黑過，沒人捧我，我也不靠人傢捧。」一向和顏悅色的潘希珍，居然也有粉面含威的時候，弄得舉座尷尬，鴉雀無聲。
數年後，大英百科全書《附冊》，要選介臺灣作傢，向夏先生請教，得到的建議是：「寫潘琦君好瞭。」1991年夏先生應邀參加中央日報辦的「臺灣初期小說座談會」，這是他最後一次訪臺，論文主題是琦君。二人真是不打不相識，可見都是性情中人，都能海闊天空，毫無芥蒂。2001年夏先生與琦君等，在紐約得到世華作傢協會大獎，一時傳為佳話。
但是，夏先生也有嚴厲敬謹的一面，決不亂和稀泥。記得十年前，一位香港旅美學人，在論張愛玲時，一時疏忽，筆下一滑，誤把鄭緒雷（Stephen Cheng）看成瞭宋琪（Stephen G. Soong），煞有介事的鋪陳瞭一番。八四高齡的夏老，依舊頭腦清晰，心思縝密，看出瞭文章的破綻，立刻毫不留情的撰寫長函投書，其中有句雲：
對鄭文一字未閱，隻在書的目錄上看到瞭Stephen這個名字，就咬定他為宋琪，而寫下瞭一段不必要的感想。……我已多年未為（貴刊）寫稿，但身為貴刊顧問，揭發一個作者、學者太粗心大意而鬧出個大笑話的例子，我想是應該的。
由此可見，身為批評傢的夏志清，是多麼的一絲不茍。
〉〉周作人與張愛玲
人生際遇，說也奇怪。結識夏先生之後，有一段時間，幾乎每年都能不期而遇，或在臺北，或在紐約，開會餐敘，歡聚一堂，開懷笑謔，興致昂然。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，是在1999年的紐約。那次，我應邀至哥倫比亞大學演講，法國漢學傢白樂桑（Joel Bellassen 1950～）聽瞭特感興趣，在晚宴上力邀我訪法，枯坐在一旁的夏先生，逮住機會，大叫：「羅青！開一個大條件，狠狠咬他一口，絕對不能讓白樂桑變成白吃、白喝的白樂先生！」餐後，夏先生私下對我說：「今天晚上不過癮，明天中午我請你吃好的！這樣才可以聊個痛快。」
那是一次愉快的午宴。夏先生提到傢藏張愛玲晚年的手書，與周作人的親筆譯稿，並點評周氏兄弟，認為知堂老人比「大先生」魯迅的外文、學養都高出許多。我說研究周作人是我的滴雞精門市嗜好之一，二十六大冊《周作人先生集》在臺出版時，我為集子寫過萬字長文〈霧中歸鴻周作人〉，後來還收藏到周氏手寫《江紹興風物詩》書法條幅，書風清逸瘦挺，果然略勝乃兄。
至於張愛玲，她晚年的事情，林以亮先生跟我說過一些。1976年6月，我應邀到香港演講，會後餐敘，以亮先生談及張愛玲，說她近年來不時寄新作到香港，他看瞭覺得很壞，全都擱著，沒讓發表；並慨嘆道，她在美國，這幾年生活太封閉，中文的東西又不太看，語言上又十分隔閡，寫起小說來，有些地方，都不十分通，實在可惜。又說，她能夠回香港或臺灣，住上一陣子，可能會好些。
〉〉邀陪遊橫貫公路
語言不用就生鏽的話，確實不假。幾年前，我為旅美大畫傢曾佑和（1925～）女士，編輯七十回顧展的畫集與文章，曾先生一口京片子，清脆流利，活潑動人，可是寫起中文來，卻彆拗萬分，修改吃力，難以卒讀。可見藝術需要本土文化生活不斷的滋潤，即使天才、行傢、老手也不例外。天天掛在嘴邊的口語，少瞭地氣，也就無法順利轉換到紙上，成為多采多姿的書面語瞭。
此後，我又去過好幾趟紐約，多半都因為夏先生身體違和，隻能電話問候，不好再登門打擾。好像有一次，還短暫的見過一面，但卻已記不清瞭。
近的事情記不住，遠的，卻楚楚如在目前。那是1980年代中，與夏先生在臺北國際比較文學研討會上第二次碰頭。他是貴賓，應邀在最後一場做壓軸總評，恰巧我的論文宣讀，也排在最後一場。我發表完論文不久，就輪到夏先生上場發言做結論，他說著說著，竟然說到我的頭上來瞭。並特別用誇張的語調，對我的英文及論文，極力褒獎。弄得我在臺上，面紅耳赤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下得臺來，我一臉慚愧的對他說，如此invidious honor，我實在承受不起。他卻哈哈一笑說，這有什麼，我在美國名校那麼久，錯不瞭，別擔心。然後，對迎面而來的主辦單位大聲說：你們不是說要單獨為我特別安排會後旅遊嗎？我從來沒有去過橫貫公路，說是風景很美，張大千都去過，我也要去看看，諾諾，指定羅青作陪，可不可以安排？
於是，就這樣，我們二人在星期天，居然搭瞭早班飛機，去瞭一趟太魯閣。那時，我對夏先生的上海國語，還停留在時懂時猜的狀態。好在，童年鄰居玩伴裡，有寧波人也有上海人，隻要花一點時間，慢慢習慣，也就能聽他個十之八九。
〉〉非自然才是好畫？
橫貫公路，我高中時燕窩功效就曾一遊。大學時還在基隆老友陳維德的率領下，帶著鬥笠徒步寫生過，可謂老馬識途，知道哪裡是最佳觀景處。我們老少二人，走到九曲洞一線天處，夏先生忽然仰首大叫一聲：「真是張三入畫！」卻聽得我一頭霧水，隔瞭幾秒鐘，才笑著會過意來。原來他說的是「江山如畫」。
（上）
(中國時報)
關鍵字：紐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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